<p> 雨滴像孩童乱掷的玻璃弹珠,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。我第17次瞥向导航屏幕,那个代表当前位置的猩红圆点,正卡在地图边缘的锯齿状空白里跳动。仪表盘幽蓝的荧光中,数字从20:03跳到20:04的瞬间,车载收音机突然爆出尖锐的忙音,盖过了轮胎碾过碎骨的轻微脆响。 </p><p> 后视镜里歪脖子老槐树的剪影愈发清晰,垂挂在枝桠间的麻绳在暴雨中扭曲成蛇形。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正在副驾驶座渗出血丝,邮戳上青槐村三个字晕染得像结痂的伤口。当我熄灭引擎时,仪表盘残留的余温让信纸上的字迹显形:七月半,槐枝颤,衣柜里的心跳要数满七百廿。 </p><p> 积水漫过脚踝时,我才发现青石板缝隙里嵌着的不是苔藓,而是干涸成鳞片状的血痂。那些垂挂在门楣的招魂幡,每片褪色的纸符下都悬着枚铜铃。风过时铃舌撞击出闷响,像极了母亲上吊时踢翻的矮凳砸地声——1998年梅雨季,我就是听着这种声响蜷缩在樟木衣柜里,数着心跳等来破门而入的警笛。 </p><p> 推开第七扇虫蛀的木门时,铜锁崩落的碎屑带着尸蜡的腥甜。八仙桌上的青花瓷茶碗蒸腾着蒿草味雾气,墙缝渗出的水痕在挂历表面蜿蜒成救我的笔划。全家福里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突然转动眼珠,她脖颈的淤青裂开细缝,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槐树根须。 </p><p> 祠堂钟声响起时,我的运动鞋已被泥沼吞没至脚踝。月光刺破云层的刹那,整片槐树林的麻绳活结齐刷刷转向我的方位。第一具尸体从瓦檐垂落时穿着印有青槐面粉厂字样的工装,他浮肿的脚趾踢中我肩头的瞬间,怀里的老式怀表弹开盖壳——表盘玻璃上用血画着母亲上吊时的星象图。 </p><p> 更多黑影从井底的蛙鸣里、地窖的霉斑中、柴垛的蛛网间涌现。他们脖颈缠绕的月光银丝延伸向祠堂飞檐,那里悬着盏贴满黄符的走马灯。灯面绘制的二十八宿图正在加速旋转,投射出的星轨在地面交织成巨大的锁魂阵。 </p><p> 供桌上三十七个灵牌的裂缝里渗出黑水,最前排那个描金的名字正在融化。当我伸手触碰林小满三个字时,镜面突然泛起尸臭味的涟漪——十八岁的我正透过衣柜缝隙窥视:母亲哼着《摇篮曲》将麻绳套进弟弟脖颈,父亲爆裂的眼球滚到衣柜门前,而本该在省城念大学的表姐竟出现在镜中,她手里的铜剪刀正在剪断自己的脚筋。 </p><p> 瓦罐碎裂声惊醒我时,祠堂地面积水已漫过膝盖。三十七双千层底布鞋在水面组成北斗七星的阵型,每双鞋帮都绣着生辰八字。镜中母亲的脸庞从我的耳后生长出来,她腐烂的指尖抚过我喉</p><p>结时,我听见二十年前衣柜深处传来的第721次心跳。 </p><p> 祠堂房梁垂落的银丝突然绷直,我的皮肤下仿佛有万千蜈蚣破体而出。那些丝线在月光下泛着血管般的暗红色,末端连接着瓦当上三十七个青铜铃铛。当第一根银丝刺入瞳孔时,我竟看见十岁的自己正在槐树林埋藏染血的乳牙——那些本该换掉的牙齿,此刻正在供桌上的青花碗里碰撞作响。 </p><p> 「1998年惊蛰,妈妈用槐树汁给我染红绳。」笔记本最新一页的墨迹尚未干透,字迹在月光下扭曲成符咒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朵风干的槐花,花蕊里蜷缩着弟弟的乳牙,牙冠上刻着《千字文》片段——正是当年父亲逼我们临帖的内容。 </p><p> 锯木声突然在耳畔炸响,父亲那把剁骨刀的豁口处,正卡着半片染血的指甲盖。刀柄缠着的红绳突然勒进掌心,剧痛中我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:母亲把炖着槐花蜜的陶罐端上桌,弟弟的布鞋在汤面载沉载浮。那些本该是猪肉的骨块,分明是带着牙印的指节。 </p><p> 「小满来吃醪糟啊。」接生婆的银镯子叮当作响,她挎着的竹篮里盛满眼球状的汤圆。货郎担子上的拨浪鼓用人皮蒙面,摇晃时掉出我小学的算术本——第七十二页的墨渍形似吊颈绳结。邮差从的确良衬衫口袋掏出封信,邮戳日期竟是2023年七月半。 </p><p> 磷火舔舐的碑文上,「正」字最后一竖突然睁开猩红独眼。我的脚踝被血线缠绕着拖向井口,井栏青苔间浮现出母亲缝制寿衣的走线针法。沸腾的井水突然浮起三十七具童尸,他们脚踝的红绳与我腕间的结着同心扣。 </p><p> 当碑面倒影中的吊尸群开始同步呼吸,我腕间的铜钱突然滚烫。那些康熙通宝的方孔里,渗出带着槐花香味的脓血。北斗七星倒映在血泊中,勺柄指向我童年埋藏乳牙的位置——那里正拱起三十七个新鲜的土包。 </p><p> 乌鸦衔着的麻绳在月华中泛着尸蜡光泽,编织的茧壳表面浮现出更多记忆残片:八岁那年暴雨夜,我亲眼看见村长把哭闹的货郎推进古井;十二岁中元节,接生婆用银镯子接住表姐堕胎的血肉;那些本该被遗忘的画面,此刻正在茧壳上循环播放。 </p><p> 槐树叶背面的生辰八字突然渗血,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。当滚烫树汁滴入衣领时,后颈的胎记灼烧起来——那枚形似槐树叶的印记,正与供桌上槐树精寿衣的纹路完全契合。井水中的星空逆旋速度加快,三十七只瓷碗突然飘向槐树林,在树根处拼成八卦阵图。 </p><p> 镜面裂痕涌出的槐花蜜散发腐臭味,裹着的黑白照片上,表姐的嫁衣下摆正在滴血。她手中握着的不</p><p>是捧花,而是我当年失踪的算术本。照片背面用血写着《增广贤文》残句,墨迹与笔记本上的如出一辙。 </p><p> 当我想擦去镜面的黏液时,整面铜镜突然软化如皮肤。槐树精的根须从镜框裂隙钻出,缠住我手腕的伤口贪婪吮吸。供桌上的灵牌集体震颤,最末位的无名牌位浮现出血字——正是那个本该在省城车祸中死去的表姐的生辰八字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