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</p><p>她摇摇头,摆手让众人都退下,寂寥的梅林合该只剩她一个人, 她忙得很, 还有一旨诏书要亲自写呢。</p><p>“惟尔阴平王卫弼之女, 庆成礼训,柔嘉淑顺, 雍和粹纯, 克娴内则,着即……”</p><p>她的笔摇摇晃晃,其实当时已醉得不太能站稳, 文书一类的杂务本不必她亲自做,此刻也大可挥手召来女官近臣记录誊抄——可这是给他赐婚的御诏, 无论如何简陋也算她与他之间的一个结果, 她不可假手于人,总要自己好好同他道别。</p><p>说来她自幼读书不少、入宫以后更随先帝学了许多治世道理,如今的品性正像一个君子、万事求诸己而不求诸人——她用了那么多美好的语辞去赞誉一个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、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,虽则心底也难免有几分酸涩怨怼, 可终归……亦是发乎于心的祝愿。</p><p>——他定要过得好一些。</p><p>战场之上刀枪无眼,身为武将本该早些娶妻生子……他要有温柔贤明的妻子, 要有乖巧聪明的孩子……他们可以如她过去所愿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,将他过去独自经历的冷霜寒雪一一拂去。</p><p>不要像她……总是孤家寡人。</p><p>她写得专注极了,平稳的笔下没有一丝讹误,所有战栗和悲伤都隐蔽在繁复的笔划里,横竖撇捺皆一丝不苟;可惜行文未半水榭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,来人的身影遮住朗润的月色,她的眼有些看不清了。</p><p>“你……”</p><p>她抬头朦朦胧胧地去看,只见到一双经年累月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眼睛,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,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,看似多情的眼尾痣是绝妙的点缀,其实只是那人不可落于人前的一滴泪罢了。</p><p>“……你来了?”</p><p>她歪头看着他笑,其实也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是假,挑眉的情态带着醉意,她也不在乎他如何看了。</p><p>“你是来同我讨它的么……?”</p><p>她冲他晃一晃手里明黄的御旨,神情有种难以描摹的天真。</p><p>“我就快写好了……你,你再等一等……”</p><p>说着便又低头匆匆去写,看似醉得一塌糊涂可其实心底亮如明镜——她什么都知道的,知道朝野上下的阴谋诡斗,知道那个女子今夜曾登过他的府门,知道方氏一族里外的思量,也知道最终……他心底的取舍。</p><p>她写得很快,好像生怕自己后悔、又好像只是怕他催促,微乱的笔法透着怯懦、下一刻手腕却终是被他紧紧扣住了。</p><p>刷——</p><p>手中的笔猛地一歪,长长的墨迹将整块绢布损毁得不堪入目。</p><p>“宋疏妍……”</p><p>他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,陌生的称呼有种较往日不同的深重严厉,好像压着滔天的怒火、又好像只是纯粹感到苦痛;她分辨不清,只感到他的手很烫,那么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,令她在酩酊中也感到一阵撕心的疼。</p><p>“……你喜欢么?”</p><p>他不是没章法的人,当时那一问却突兀得教人未明所以,难为她竟还是听懂了,十年一梦并非无痕,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牵引勾连。</p><p>——那是一些琐碎的往事。</p><p>长安西市匆匆一面,他在二哥囊中羞涩时代为解围,绘屏之上春山如许,他第一次看穿她的隐忍窘迫,说:“四小姐可以再挑挑,选个喜欢的。”</p><p>后来就是在钱塘,二月初一晴川历历,长街喧闹行人如织,他亲手为她选出那对寓意颇深的白玉梳,低眉凝视她的眼神似有含蓄的钟情,问:“这个……你喜欢么?”</p><p>最后一次便带几分玩笑,是同二哥一起陪她在街上游逛,数十金的歙砚只因她多看一眼便要买下,她摇头推拒,他却反问:“为什么不要?——不是很喜欢么?”</p><p>她回回都哑然,大约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也会被人在意,好像她很重要,好像她也可以直言不讳袒露真心。</p><p>现在他又问了——</p><p>宋疏妍……你喜欢么?</p><p>——“喜欢”什么?</p><p>喜欢这纸赐婚的御旨?还是……喜欢从此与他形同陌路?</p><p>她答不出,因醉意摧折而混沌的视线也看不清他的脸,下一刻只感到腕间痛意更甚、忽然欺身逼近的男子气息热得惊人。</p><p>“我在问你。”</p><p>“——你喜欢么?”</p><p>他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,那么冷又那么凶,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;过分高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审视她,充满危险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,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一个武将,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捏碎。</p><p>可……</p><p>“就这样吧……”</p><p>她对他淡淡一笑,声音很轻又很柔,好像在她眼中他是很脆弱的,所以那些泥泞的路她要替他去走,那些残酷的决定她也要替他去做。', '。')